瓶封的味蕾

十年思念,五味沉瓶。谨以此文,祭奠母亲远行的背影!
——题记
有一种味道宛如胎记,烙印于生命的源头;像一条隐秘的河流,在味蕾的河床上缓缓流淌,永不干涸。那是家的味道,是妈妈的味道!是舌尖上味蕾的记忆。
于我而言,这种味道是静默一隅的老坛;是盛满岁月的酸菜汤;是罐头瓶里的酸豆角!它凝味舌尖,余韵悠长。
在梅山文化的食谱里,坛子菜是不可或缺的板块,是山里人挥之不去的情结。酸豆角是最平常的家常菜,而在我的记忆中,因妈妈的巧手呵护,它却变得极不寻常。无论岁月蹉跎,或季节轮回,餐桌上永远不缺的,就是酸豆角。
鲜菜腌制,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技艺,是食品保存与风味创新的艺术。通过腌制的鲜菜,不仅延长了生命周期,也滋生出了新的味道。
腌制酸豆角,母亲是行家里手。酸豆角古法坛腌,工艺并不复杂,技法也大同小异。有的焯水后晒干,有的直接晾晒;有的拌佐料浸泡,有的喜欢原味食材。母亲的做法简单实用,且从不失手。豆角焯水后晒至七成干,切成一厘米左右小段装坛。豆角入坛后,开始了在密闭空间的旅行。乳酸菌发酵,让豆角渐渐变软;盐分渗入,酸味析出。经过一周左右的静默等待,这坛中美味,即可食用。
注重细节,颇有窍门。酸豆角晾晒,控制水分是关键。晒得太过,则干瘪发黑;水分太高,则软烂无神。豆角切段也有讲究,太短如同碎末;太长又失质感。坛子质地,直接影响品质,沙眼漏气或坛口不吻合,都会导致发酸、变味。坛子水封槽要及时补水,如果以油代水,则一劳永逸。
酸豆角吃法简单,炒食、开汤皆宜。通常的做法是拌红椒清炒,出锅就是美味。如果加点肉末或猪油渣,味感会瞬间拉升。恰到好处的酸咸味,伴着淡淡油香,让舌尖欲罢不能。
妈妈做的酸豆角,永远是最好吃的美味。颜色嫩白,略带光泽,配上辣椒和蒜苗,好看又好吃。酸豆角与米饭在口腔邂逅,这酸咸的味道,瞬间唤醒味蕾。牙齿与舌尖,不再是简单分割、机械搅拌的工具,而是两支训练有素的乐团。亦刚亦柔,一唱一和,共同演绎味觉交响曲。这酣畅淋漓的合奏,宛若“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在这一次次的碰撞融合中,舌尖与味蕾,被这酸咸联袂的味道彻底征服!
上高中时,学校离家有一段路程。周末回家,念念不忘的——依然是妈妈的味道。饭桌上可以没荤菜,但一定少不了我情有独钟的酸菜汤。酸豆角加盐菜,配上几片青菜叶,酸鲜扑鼻,格外诱人。饭前尤其大热天,喝上一碗,爽心开胃。那肚子里的辘辘饥肠,瞬间得到安抚。这是舌尖熟悉的味道,是妈妈的味道!暖胃,暖心!
罐头瓶盛满妈妈的爱。回校时,书包塞得满满当当,那是盛满酸菜的玻璃罐头瓶。这些罐头瓶宛若雨天的伞,是那个年代住校生的标配。几大罐酸豆角或萝卜皮,是未来一周的主菜。母亲清早起来炒菜,每次都要忙乎半天。临走时千叮万嘱:在学校要吃饱肚子!每当这时,我的心里总是暖流涌动。眼泪模糊了双眼,再多的话语都化作无言。
长大后我渐渐明白,那沉甸甸的罐头瓶,装下的不只是菜肴,更是爱意,是暖流!足以抵御世间所有困厄与寒凉。
快节奏的现代生活稀释了味蕾,舌尖上的记忆却定格永恒。长大后,外面的世界更精彩。鱼肉堆砌餐桌,脂肪隆起大肚,敏感的味觉也变得迟钝、麻木。然而,无论世界如何变化,依然不变的,是舌尖上的初心。每次归来,妈妈总是早早张罗,宛如远方来客。餐桌上摆满佳肴,而永远不变的主角——还是那碗酸豆角。
岁月如霜,慢慢剥蚀。很多年以后,母亲步履蹒跚,不再健硕。那瓶封的味蕾,也变得越来越奢侈,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渺茫!
人生是一场漫长的跋涉,每个人都有走到尽头的时候。那年夏天,母亲溘然长逝,走得平静而安详!这位慈祥的老人,终于放下一生的牵挂与不舍,魂归故里,梦回天堂。
回首来路,方知“生我劬劳”;瞻望前程,已是“无母何恃”。母亲的离去,让我生命的水土骤然流失。失去的不只是宠爱,还有,那罐头瓶里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妈妈的味道!
味蕾的记忆是心灵的密码。和我一样,小外孙俊俊也特别爱吃酸豆角。可是,没人再重拾这份劳心的差事。妈妈的味道也随着“昔人已乘黄鹤去”,哀成绝唱。
餐桌上的酸豆角,不再原汁原味。俊俊每次回西湖家里,总是吵着要吃这道菜。饭桌上的酸豆角,或来自菜市场,或沾了亲戚、邻里的光。乡下姑姑年事已高,却总惦记着宝宝。经常托人捎来些自己家种的蔬菜,当然,每次都有酸豆角。看着宝宝大快朵颐,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从前。恍然又见,母亲当年面带微笑、深情凝视我的双眸!
有人好奇,这隔代人的味蕾同频,是否源于骨子里相同的基因密码。我以为,这密码或植根于基因,或尘封于味蕾。它穿越时空,跨越代际,成为家族情感世界里,那个心照不宣、守味永恒的符号与代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