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文 | 唱着山歌走四方
一
贫穷的日子会有快乐吗?回答是肯定的。
记忆像闸门打开,山歌潮水一样涌来。
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夜,少年躺在阁楼上,身下垫着一张破烂的苇席,粘糊糊的。阁楼很窄,堆满杂物,房梁上挂满蛛网,月光从亮瓦上照下来,温柔地抚摸着少年零乱的头发,也抚摸着悄悄路过的小老鼠饥饿的目光。它也是出来觅食的吧?可它并不知道,此时的少年正肚子空空,在床板上辗转返侧哩!而蜘蛛却很不懂味地当着他俩享用着丰盛的晚餐——它的橱窗上挂满蚊虫,储粮充足!
夜色宁静而漫长,空着肚子的少年睡意全无,他在脑海里努力回味着红薯饭的芳香。可这几天家里连红薯米都吃不上了,去年天旱,粮食几乎断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想到母亲脸上的无奈,他再次咽了下口水,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这时,一曲悠长的山歌破空而来,它顽强地穿过墙瓦的阻隔,钻入少年的耳中。他知道这是过路的山里人唱着解馋壮胆的——他们劳累了一天,此时也正饿着肚子哩!这山歌少年早些天在地里劳作时听过——当时顶着烈日满身汗水踩着禾滚(一种农具,类似犂)在农田上奋力奔跑的三公公看到一位打雨伞的少妇从马路上走过,便扯着破嗓嚎了起来:
板栗开花一根线,
去年想你到今年,
去年想你犹小可,
今年想你忘插田,
耽误阳春大半年……
面对这毫无征兆的戏谑,少妇一脸羞色,慌乱着脚步快速离开,只留下一串欢快的笑声。歌词有些深情,如果是中意的男女对唱当然很好,但一个踩禾滚的老头对着陌生的妇人唱,就有点不尊重了。然而,在农村,这种插科打诨是无伤大雅的。
而现在,那过路的汉子也许是正想着家里的妻儿在等着他的回归呢,一念之下,山歌便随口而出。少年后来才知道,这叫滚板山歌,尾字的拖腔悠长,摇曳多姿,有点蒙古长调的劲,能把歌声送得很远。
正当少年疑神谛听意尤未尽时,歌声却嘎然而止。就像一只正在唱得兴起的蝉,突然受了惊扰。但少年感觉肚子似乎没有先前饿得厉害了。少年由此知道:在绵长的夜晚,山歌不仅用于聆听,还能充饥!
少年由此对山歌产生了浓厚兴趣,并缠着三公公学了几段。在梅山,山歌没有歌本,却有师承,全靠口口相传。我算是三公公的徒弟,山歌不仅成为我的精神食粮,让我在穷困的日子聊以自慰,找到一些快乐,并为我乏味的人生抹上几许亮色。记得有次文联组织去大熊山开笔会,晚上在熊山古寺前举行篝火晚会,骚客们争相表演节目,诗朗诵,歌舞,小品,相声,笑话,梅山武术,轮番上阵,当主持人点到我上场时,我却扯开嗓子唱了一首新化最有名的山歌《想要攀花夜里来》:
郎在高山打鸟玩,
姐在河边洗韮菜,
我个少年哥哥几,
想要韮菜你就拿几把,
想要攀花夜里来……
歌声有如高山坠石,击起阵阵掌声。
是夜,在古寺二楼的木床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打猎的蚩尤提着一只野兔在河边跟洗菜的春姬对歌,正当他俩郎侬妾侬时,斜刺里忽然闪出一个人来,硬生生挡在中间,周边围着很多武士——阻拦者居然是北边的轩辕黄帝!惊寤后,但见窗外一地明晃晃的月光。
二
在古梅山新化,山歌就像春天的喜雨,落地生根。但在我的眼里,它们更像是从高山深谷中跌滑的音符,从壑沟溪流里荡漾的涟漪,从密林深处飘出的恋情,从牧坡绿草上奔跑的呐喊,伴随那悠悠白云,飘过原野,在倾听者的心上荡起阵阵涟漪。
新化自古为汉、瑶、苗多民族聚居地,新化山歌即是这种多民族文化融合的产物,它起源于先秦,兴盛于唐宋,经明清传承,至本世纪初再次得到光大。
巍巍熊山,汤汤资水,山高路远,于是,山歌便成为先民们在莽莽大山与田间地头中,用来抒发情感和传递信息的重要手段。它野性粗犷,婉转悠扬,是梅山人心底情感的表白,是对大地最真情的倾诉。
山下的庄稼绿了又黄,山上的牛羊肥了又壮。日子总是新了又旧,而山歌却常唱常新。山里人过日子讲究实在,山歌也从来不打任何折扣。一根麦秆结一个穗,两棵苞谷打三斤粮。成了他们拿手的歌,都是他们熟悉的调。山歌在田间地头信手可拾,酸曲儿在山梁沟壑随意摘取。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与当时还不太著名的作家剑峰、游宇明、海叶等人去新化奉家、上团采风,其时紫鹊界和桃花源还没开发。乡政府委派一位熟悉民情的副乡长接待我们。此君口才极佳,一路滔滔跟我们讲述着陶潜与本地的传说,言辞切切,仿佛只有上团才是真正的桃花源,其余都是假货!
那几日我们走了很多山路,品尝了很多美食,了解到很多民间传说,但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席间一位大姐演唱的山歌。当酒过三巡,大家正憧憬着桃花源的美好未来时,我则提议来几首山歌佐酒。于是,我扯着鸡公嗓先来了一曲:
不唱山歌冷清清,
唱起山歌就怕姐骂人。
哪支山歌不搭姐,
山歌无姐唱不成,
秦始皇兴兵到如今。
没想到却得到了厨房大姐的回应,但见她端着一碗土鸡从厨房走来,笑眯眯地对我说:帅哥喜欢唱山歌啊,要不要我来凑个热闹啊。大家鼓掌。歌声渐起,先是几个弱音,随即立马穿云裂石,直上晴空:
妹在河边洗筒篙,
洗得筒篙满江刨(浮)。
哪个吃了筒篙水,
不得相思也得痨。
三伏同郎上高坡,
手板捧水给郎喝。
我郎喝了手板水,
天干三年不口渴……
一连几首,余音在耳。原来大姐是本地的山歌王!
此情此景,如果热衷于酒业的陶潜老夫子见了,估计也会进来同饮几杯,并吟哦几句《酒德颂》或者《五柳先生》中的佳句?
三
2007年我离职外出打工,谋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张家界大庸府城(博物馆)做市场推广,其中:土、苗、瑶、壮、白等多个场馆最初的解说词均出自我手。
府城的开发者是位儒商,非常推崇张家界的地域文化,每周都请当地的民歌手来府城教员工唱民歌。记得名字的有向佐绒和黄道英两位大咖,后者跟音乐大师谭盾去过许可国家演唱湘西民歌。我在府城半年,学了近20首民歌,记忆最深的是宋祖英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唱过的《马桑树儿搭灯台》,便惊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是年中秋节,府城举办张家界首届“十佳导游”比赛,内容丰富扎眼,呈现最多的还是民歌,如《郎在高山打一望》、《六口茶》、《郎从门前过》等等。紧接着是国庆节,适逢府城全面建成,公司举行庆典,要求各部门出节目。我报的是蒋大为的《最美的歌儿唱给妈妈》,因为有伴奏,且符合我的音色,比较保险。没想到被行政部的总监和美女文员对唱了,得了个满堂彩,我如果再唱肯定落下风。于是临时改唱新化山歌,虽然没有伴奏,但可以自由发挥,我唱的是《想要攀花夜里来》。当野性粗犷的高音响起,礼堂一片寂静,继而掌声如雷。新化山歌让我首次在异地他乡挣了一回脸面。
后来在长沙,在更大的舞台上,我多次将新化山歌唱响,并赢得荣誉和掌声。山歌让我在老板和员工中有了更深更好的印象,并助力我一步步成长。
四
俗语云:老不入广,然而命运使然,我偏偏在年届六旬时流落到岭南。广东客家人多,客家山歌有如盛夏的蝉唱响彻这里的山山岭岭。
凭借“作家”和“书法家”的头衔,我有幸被一家电子公司看中,入职做了“顾问”,主推企业文化。公司客家人多,第一次团建活动选择在奎峰山下的一家烧烤店举行。几百号人聚在一起吃喝,场面相当壮观。酒足饭饱后,自然要唱歌跳舞。公司年轻人多,唱的大多是粤语和闵南语。老板说,听说李顾问会唱山歌,大家欢迎他来一个好不好?老板点将,不好也得好啊,于是便上。这回我唱了《昨夜恋姐大月光》:
哥,且莫急事且莫忙,
我在九重房内烧钱纸、点排香,
拜起乌云遮月光,
唤郎快行三步进姐房......
这首歌原本是女生唱的,调子比较高,一般男生唱不上去,我借着酒兴,麻起胆子吼了起来。好在音响不错,圆满完成。遗憾的是我唱的是新化土话,大伙听了半天不知所云。山歌是个土玩意,用普通话还真唱不了。掌声告诉我,我的土味山歌得到了认可。
美好的事物总是令人欢喜。因此,共鸣不是奇迹。工程部的林总来自潮汕,是一位秀外慧中的知性女子,平时话不多,注重实干,不玩虚的,当即和了一首客家山歌:
入山看见藤缠树,
出山看见树缠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
藤死树生死也缠......
以山上藤树相缠,死不分离的具体形象,比喻一对恋人对爱情忠贞不渝、生死相恋的情怀和意志。歌中不仅描绘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形象画面,而且寓情于景、借景传情,形成了情景交融、清新优美的意境。除了掌声,还赢得了雄性老板亲自送上的鲜花!
来自江汉平原的人事部长也不甘示弱,她款款上台,唱了首《襄河谣》:
襄河水呀,长呀么长又长呀,
襄河两岸是呀么是家乡呀......
婉转优美的旋律,如襄河一般弯弯曲曲。在曲曲弯弯的波折中,跌宕着阳光雨露春华秋实,跌宕着生生死死灾灾难难。每个音符都潜隐着深沉的眷恋,也凝聚着无限的忧愁。其曲调让我联想到《洪湖水,浪打浪》,问度娘才知:后者据此改编。
晚会成了山歌的主场。老板来自内蒙,唱了长调,那悠扬绵长的曲调,将我们的思绪拉扯到辽阔的草原,但见风吹草低,万马奔腾,牛羊像云朵一样飘荡。副总来自台湾,他唱的是《望春风》,此曲是台湾民谣的代表作之一,歌词描绘了春天景象,表达对家乡的思念之情。他唱得深情款款,近半年没回台的他,想家了。
那天,我们唱到很晚才回厂。至于唱了多少情歌,唱了多少山歌,无人统计。但山歌,在很多人的心底开始扎根。
五
两年前我退休,回到我现在居住的小区。这是一个滨海小镇,人们来自四面八方,放眼望去,尽皆白首!
小区先后成立了舞蹈队(分广场舞和民族舞两队),汽排球队,乒乓球队,羽毛球队,太极拳队,萨克斯队,胡芦斯队、歌咏队等等,我加入了歌咏队。每周一、三、五日下午三点到五点集中到业主活动中心参加合唱。报到第一天,队长便发给我一个厚厚的歌本,足有几十首经典民歌。队长是沈阳的,一个非常精悍的东北老头,歌唱得很好,真正的金嗓子,有金属音的那种。队员入队前得有人引荐,然后面试,看你条件如何,太差的不要。社区每年的中秋(十一)和元旦都会组织文艺汇演,每个小区都要上报节目。
记得前年元旦前夕,从北边来了很多过冬的老人,他们自发组织了一台晚会,节目多达20多个,有京剧,豫剧,楚剧,越剧,黄梅戏,昆曲,花鼓戏,二人转,器乐更是齐全,整台晚会高潮迭起,掌声不断。
去年中秋,我有幸被选为小区代表参加社区演出,一如既往地唱了新化山歌。这次唱的是《唱个山歌试妹心》。此歌各地都有,歌词大体相同,但音调完全别样。新化山歌野性粗犷,火辣辣,情切切,无遮无掩,直抒胸意,直抵心灵。最终获得银奖一枚......
有人说,在新化,随手捡个石头都会唱歌,此话当然夸张。但一河资江水,牵引出长达数百行的《资水滩歌》,令人惊叹。新化究竟有多少山歌?《歌本歌》说:“歌本三千又七百,歌有八万七千零,红黄蓝白传后世,全是情歌打头行。”新化有多少人会唱山歌?据统计,光是山歌传承人就上了千,且多为女性。女性是新化山歌的主宰,上万首山歌中,女性山歌占了七成。1957年,伍喜珍进中南海为毛泽东等中央领导演唱了《神仙下凡实难猜》,将新化山歌唱到了首都。2008年6月7日,新化山歌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成了“国宝”!
时光飞逝,青春易老。一恍数十年过去,当年踩着禾滚唱山歌的三公公早已作古,以山歌为生命的少年也已满头华发;但岁月轮回,山河依旧,我虽老迈,山歌永远年轻!
作者简介
李晓文,男,作家,书画爱好者,湖南人,居广东。出版散文集2部;有多篇获奖和入选多种散文选本;《炊烟》被多个省市列为中学生阅读教材;发表书画作品30余幅,发表书画艺术评论100余篇。兼任《雷锋书画》副总编,湖南省花鸟画协会艺术委员会副主任,长沙致公书画院特聘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