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地老去
不清楚自己是何时开始衰老的,只知道越来越忌讳谈论医疗、养老之类的话题,也越来越害怕填报五花八门的表格,那些表格全都不怀好意地需要你标示出生年月。
最先感觉到的自然是身体的微妙变化。昔日,夏季的冰箱总是塞满了冰淇淋、水果味冰块、冰蛋卷,觉得热了就一支一支接着吃,一直吃到口里发腻。如今,甭说直接吃冰冻食物,就是吃从冷藏室里拿出的水果,也得摆到餐桌上让它暖个把小时,怕肠胃不舒服。十年前去爬龙山,1500多米的海拔,可以一个劲地往上冲,从未有退缩之念;一年前重登此山,攀了一小半,就觉得脚上像绑了块石头一般,一步比一步沉,打个来回,用了四个小时,比前一次多花了一个小时。此后将近一个星期,依然腰肢发胀、腿肚刺痛。
你当然也明白时光酿造的生命经验的价值。以前与陌生人接触,只要觉得别人对自己有所冒犯,就会一跳三丈,起初是表达不满,然后是比学历、比收入、比地位,赢了沾沾自喜,输了依然不饶人;临到老境,即使感到别人对自己不怎么友好,也会“反求诸己”,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或者是否别人出于无意而自己多心了。对待孩子,你更多地倾向表扬,倾向于尊重她的意见,年轻时对孩子管得太苛刻,孩子的天性受到了压抑,现在正好有机会弥补。
时间还教会你与职业和解。你最初并不是心甘情愿读师范院校,远远超出重点大学线的成绩也可以保证你不上这样的学校,然而,命运与你开了一次玩笑,使你一直滞留于讲台。你也曾试图走近心中的理想职业,比如到机关做一个公务员,比如到报社或电视台当一名记者,比如到研究所做单纯的学问,均未能如愿。你失落过,埋怨过,落寞过,辗转反侧过,最终却选择了悦纳。不敢说自己是一名如何出色的教师,不敢说自己在教学上创造了怎样惊天动地的业绩,但你确实敬业了一辈子,在学问上也堪称执着,可以对学生毫不犹豫地说声:我心无愧!
你算得上文坛的痴心汉,三十多年来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了许多作品,有诗歌,有散文,有小说,作品频频被报刊转载;你出版过畅销书,其中一本10年印刷了14次。你拥有一些属于文学人的标签,这些标签满足过你的虚荣心,虽然知道所有这一切其实微不足道。许多人生存条件比你恶劣,也没有接受过良好教育,却登上了比你更加可观的高度,但文学带来的一切依然使你终生难忘。你决定继续坚持写作,继续老老实实对待每一篇新作,文字已将你的心养得暖暖的,你有责任将这种暖意传达给更多的人。
你渴望以后去看广阔的世界。庸常生活之外的那片天地上铺着青翠无边的绿草,喧哗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挺拔着望不到顶的高峰、飘飞着洁白如雪的云朵……你一直想好好地跟它拉拉手、说说话,将它们深深烙在自己心头,但以前没有时间,有时也没有心情。临近花甲之年,生活中与心灵中的一些事情都已放下,你有足够的决心和勇气完成自己的宿愿。
老了就老了吧,一个人老得有格局、有品位,老得开阔舒展、不管不顾、无怨无悔,人生的最后一站就堪称完美。■游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