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远去,从村里小学校消失的那天开始
小学校,曾经是村子里的标志性建筑。在绝大多数人家还是土坯房,富裕的也只能用瓦片盖顶的年代,小学校的一排砖瓦房鹤立鸡群地立在村口,且有一个相当大的院子。
院子里种着许多杨树。不同于道路边的窜天杨,校园里的杨树皆是“老杨树”,生长缓慢,表皮粗糙。院子东南隅,建着村子里唯一的红砖厕所,分着男女。
那些年,村里在此上学的孩子不少,可屋子还是占不完。为了避免这么好的房子闲置,大队部占了一间,医务室占了一间,教师宿舍占了一间。
大队部有大喇叭,有人来卖货啥的,值守的老人会广播通知。它也是小学校的值班室,那位值守老人同时担任着保安保洁的工作,不要报酬。冬日,大队部又成了村里人聚集闲聊的场所,每当上课摇铃响起,人们自觉降低声音,生怕打扰了孩子们读书。
医务室是个名义上的地方,村医五爷很少来此,为了防止调皮的孩子祸祸药物,他把瓶瓶罐罐都放置在自家柜子里,有村民生病输液,全部上门服务。
教师宿舍并无老师在此就寝。小学校里的三位老师,两位本村人,一位住在邻村,宿舍成了办公室,堆积着孩子们的作业。在角落里,有一个皮快磨掉的足球,一个崭新的篮球,一副羽毛球拍。
上学的孩子以本村为主,兼有临近村庄的几个。据说是因为小学校教学质量好,临近小村又没有学校,家长们在周边小学校挑来挑去,选择了这里。
小学校有五个年级,六年级需要到乡里的中心小学住校就读。三位老师负责全科教育,数学语文美术音乐体育,商量着轮流来。
五个年级三个班,一二年级在一起,三四年级在一起,五年级有单独的教室。两个年级一个教室,每个两列两排,一年级上课,二年级写作业,反之亦然。
小学校有没有校长我不知道,村里也没人知道,大家都喊他们某某老师,他们也并无异议。在我看来,我本家的五哥应该兼任着校长的职责,因为学校里的大小事宜都是他在张罗。比如那个崭新的篮球,就是他自己掏腰包买来的。
咱实话实说,小学校里的孩子,大部分是不愿意读书的。他们来此,是受家长的飞脚、巴掌、木棍逼迫,也有一小部分喜欢读书的,上到三四年级,老师会到学生家中劝家长,让他们想办法给孩子转学到县城,怕学习环境和自己的能力耽误了孩子的前途。
我父亲回忆,说小学校学生们的用功程度,与经济发展成反比。在他儿时,小学校还是四处漏风的土坯房,可再次就读的孩子们无比用功,生着冻疮的手,握着短到将将握住的铅笔头,眼里满是跳出农门的渴望。
到了我小时候,村里有人外出打工,和种地相比收入不菲,孩子也好,家长也罢,反倒不重视教育,总觉得读完九年义务,先出去挣钱才是正途。
不能说村民们眼界狭窄,他们只是穷怕了,苦怕了。在一亩地仅能打百十斤粮食的苦寒之地,打工也好,做小买卖也罢,这些实实在在的收益,比类似赌博的上大学要紧要得多。
事实证明,早早辍学打工的和后来上了大学的孩子,在生活上并无太大差别。打工的能吃苦,现在多有了自己的小事业,县城市区住上了楼房,无比重视自家孩子的学业。
上了大学的,不管是当了公务员教师还是在企业工作,出身农家的他们,没有背景人脉的他们,无论是职务升迁还是事业发展,能真正达到所谓出人头地的凤毛麟角,我认识的人里面,一个也没有。
小学校的课时与城里不同。由于不是脱产教学,老师们都有自家的土地要种,有自家的羊群要放。羊倒是好说,学生家长们轮流帮忙。种地则没有办法,农忙时节人人自顾不暇,老师们也只能自己收割。
于是乎,小学校有了是哪个假期:寒假、暑假、秋假。秋假不仅老师忙碌,学生们也不闲着。村里的孩子早当家,干不了地里活的学生,在家帮忙烧水做饭,喂猪喂羊,忙的也是脚踩陀螺,一刻不得闲。即便如此,学生们宁愿干活也不想上学,真真气煞了老师和家长。
久而久之,老师们教的无甚意思,家长们也不如先前那般执着,孩子们更是乐此不疲,盼望着早点小学毕业,初中混混,然后跟着哥哥姐姐去那花花世界。
在老师、家长、学生都对学习呈现出无所谓的状态下,小学校按部就班的存在着。随着社会发展变化,忽有一天,人们对孩子的学习教育提高到一个新的层次,将其视作唯一公平的出路后,小学校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没有人再愿意把孩子送到村里小学就读,三位老师只剩下了五哥在“轻松”的支撑,五个年级渐渐剩下了四个年级,一个教室,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当小学校凑不齐是个孩子的时候,它自然而然消失。当想在乡村读书,需要一年级就得到乡里住校的时候,村民们挤破脑袋想尽办法离开了农村,向城市四散而去。当没有学生,没有事业后,乡村的老师们除了一些喜欢清闲,喜欢领着工资打麻将喝酒的老人以外,有点追求的、想要收入高些的年轻教师也离开了乡间。毕竟,村里人的谢师礼保持着朴素的本质,山药蛋子、胡麻油、莜面比不上城里人的“真诚”。
小学校沉寂了下来。往日孩童的欢笑,只有几十年都没长高的杨树记得,它们随风沙沙作响,无力的、徒劳的想要恢复回忆里的热闹。来大队部聊天的人,最小的也有七十多岁,他们闷声坐着,抽着烟锅子,呆呆看向窗外。
没有了孩子的闹腾,没有了对老人的惦念,故乡,它似乎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了。没有了猫狗们上蹿下跳,没有了牛羊弓着身子蹭墙,村里的房子少了人气的浸润,一间间的倒塌。故乡,似乎回到了百多年前人们未曾大规模迁移来的模样,草滩在憋了百年的怨气后,一层层翻滚着绿色,向村子讨要它被占据的地盘。
和伫立在村口的小学校一样,故乡成为了一个斑驳的符号,让离开它的人们,伤怀又敏感。不敢触碰,生怕一不小心疼出眼泪,不敢回忆,生怕一不小心把习惯淡漠冷漠的心,勾起了温暖。在这个做任何事情都要看到收益的现在,温暖是有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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