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茶记
在大熊山“仙高里”客栈舒舒服服地住了一晚,一早坐在坪里,边吃面条边观日出。青山微黛,旭日东升。
忽然有人说:“快点吃,今天我们去采摘野茶,在山的那一边,是原始森林。”
原始森林在礼中工区,车辆爬行到1600多米的瞭望台下,再沿着一座座崎岖的山峁平踏而去。
虽然已是上午了,晨雾山岚依然隆重,在峰峦中曼妙轻舞,与蓝天白云浑然一体。一枚红日,如天涯灯火般照耀前行之路。
过了游道,公路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弯弯曲曲不说,道窄路陡,或土或石,芜杂不平,时不时一个逼仄万丈悬崖的豁口,车子踩棉花一样地小心翼翼驶过去。
在一次次的屏气惊魂中,公路到了尽头,必须下车行走了。
下得车来,但见满眼葱茏,全是绿意。乔木灌木互拥,竹林野草狂欢,可蒺藜蓬勃而豪横,拦住了前行的道。伸手扎脸,探脚刺腿,壁垒森严得神圣不可侵犯。
面对眼前的寸步难行,无法想象当年蚩尤大帝他们是怎么光身赤脚纵横捭阖在这大熊山原始丛林的。
钻丛林,趟溪水,受了些皮肉之苦,下到山腰地带。海拔低了几百米。这里,才是真正深入到大山腹地。
四野望去,巍峨大山层层叠叠,森林水草丰茂妖娆。太阳下,绿得发光,亮得耀眼。
大家一个个累得叉腰喘气,正想小憩一下,吃些东西再赶路,正巧发现隐匿在茂密树林中的一幢树皮盖顶的房子。
一幢好大的木房子,正屋披厦样样齐全。房子陈旧古朴,房檐边沿略显腐朽,柱子横梁笨拙如初,阶矶两边整齐堆放着齐平了窗户的干木柴,四周花草热烈,屋顶如壮实蘑菇,只是青苔显赫了些。
绕房一圈,沟渠顺畅,泉水“哗哗”沿竹简直抵灶屋里的木水缸,然后欢跃溢出。大门小门都开着,但不见房屋主人。灶房还有余温,显然也不像没有人居住或废弃的样子。有水有柴,现成的,我们烧水做饭顺其自然。
组织者万先生邀我们走宽板楼梯上到二楼。凭栏远眺,溪河银练舞山峦,云蒸霞蔚润心间,有一种极目云天的阔达与陶醉。二楼有几个房间,中间是一大空堂,什么物件也没有,倒是十分洁净。
万先生褡裢袋里名堂多,摆地摊一样在楼板上铺了开来。怪异茶壶、茶罐、茶杯,倾巢而出。还有一块和尚衲衣一样的破旧麻袋布,啪啪一响抖开,方要捂住嘴巴鼻子,却有一股沉香扑鼻而来,味道浓重得高雅,谓之茶垫。
饭前来壶茶,且是大熊山野茶,采前先品,味入为主,无不急切期待,这是多美的事。
灶房几块劈柴一燃,水就沸腾翻滚了。
万先生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纸袋,闻了闻,打开,洗茶,濯茶,冲泡,倒汤,再泡,闻,抿,啜,咂。
之于茶,我一惯是口渴牛饮,没有太多讲究,当然,好喝是重要的,这茶就是,嫩茶配上甘泉,滋味出众。
但万先生却略带遗憾。原这熊山野茶,明前采摘,略去前期诸多繁文缛节,到制好存放,至少要两个月。它需要吸熊山灵蕴,吐凡尘浊气,养叶身脉象,然后悠悠回膨壮体,出落成娇芽嫩泽,即而见水点化,方如春姬飞天。今日用茶,心情急迫,时量不到,品得太早,相当于吃未熟之食,野茶的本来味道没能出来,折煞了这茶。
大熊山野茶分两种,野生的和栽培的。野生的就是完全纯野生,未经驯化。栽培的那是经过了人工矮化驯养,后来基本处于无人管理的自由主义状态,任其自生自灭,也叫它野放茶。
野茶在木房子右边,满满一坡都是。茶树高大茂盛,在野草丛中,如鹤立鸡群。虽然高低错落,但从行距到株距,整齐序列。原是集体化那阵人民公社拓土开荒栽培的。几十年了,时序更迭,渐渐被遗忘。这倒好,吃熊山沃壤,揽日月精华,放任自流的天生地长,倒成就了这片逍遥自在的野放之茶。
茶树一蔸蔸一丛丛的,树干直挺,叶片随意豪放,经年老叶盘踞了最好风水,嫩芽小枝则是羞羞答答夹缝里求生存。阳春三月,崭露头角,倒也亭亭玉立。
无拘无束的野茶树,有些硕大无朋。嫩绿娇黄的茶芽,看上去营养不良,实则壮苗如鼓。暖阳下,绒毛竖立,摸上去,翠润凝脂般慰心。掐指切入,琼浆染指,淡如蓝淀,那个清香与甜涩,莫可名状。
我轻脚轻手,对嫩芽是一种近乎怜爱的邀请式采摘,可仍被批评为掳杀掠夺。有专业人士告诉我,这般用指甲摁压掐断,相当于开刀放血,让野茶嫩芽的琼浆精华白白溜走,茶的品质就会失真殆尽。采摘野茶,并不是要畏手畏脚,小心翼翼,而是要大胆出手,拇指食指对捏夹住,掰扯斜拉,轻轻使劲,动作敏捷迅猛,耳尖者能听到“卟”的清脆声,从生长部位蔸底带把式分离。
野放茶这样,纯野生的呢?
整个大山坡上,根本见不着纯野生茶的尊容。要会野生茶,须去川岩江。
这是深藏在大熊山腹地的一条大河,地势险峻,水量丰沛,水流湍急,在原始森林心脏地带桀骜不驯地奔腾。这里人迹罕至,野生茶,它便在此另辟蹊径,独领风骚。
河谷悬崖边的石罅里,两株野生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来者。正面只能隔岸观瞻,亲密接触还需披荆斩棘绕道迂回攀爬。
野生茶树树干并不大,与竹筒一般粗细,不茂盛,树体还有斑迹疙瘩和青苔缠身,枝桠处长有寄生草,可是它有二三百多年的树龄了。崖上土层浅薄,但腐殖生物多,黑色沃壤,根系格外发达,有的根茎穿过岩石,露出了顽皮俏脸。
野茶树的老叶片宽阔厚实,油滑细腻,色泽清绿微黛,边缘芒刺如针。小刺呈米黄色,憨态可掬,但扎人手掌毫不含糊。这些叶子很有些年份了,不能用于制茶,但它有较高的药用价值,伤寒发热或肠胃不适,摘些野茶树老叶,泉水煎煮,喝汤祛病,十分灵验。即便无疾,喝了也能理气益肺。
老叶固然好,嫩丫才是我们的目标。
野茶树没有野放茶那么肆意张扬,不枝繁叶茂,不高大挺拔,从东躲西藏的嫩绿新芽看,有种老来得子的欣喜与酸楚。比之野放茶的嫩芽,又要娇小细长了一些,嫩黄更多。端详嫩叶,含英咀华,卓尔不凡。
弄个好大的袋子去盛新嫩茶叶,半天工夫下来,囊中羞涩,但总算是有了收获。
接下来制作新茶。
搬来大竹筛,铺垫一块薄如羽翼的纱布,以便通风漏气,再将嫩绿茶芽均匀撒在上面,一一团开,然后放到木楼西端梁上晾上,让其呼吸一晚。
第二天,阳光直照时,置于太阳底下暴晒两小时后搬回家中阴凉处,将手用泉水净毕擦干,然后双手揉搓茶芽,用力不大不小,大了会搓碎,小了不到位。待叶子慵慵懒懒,似醉非醉的样子,用带潮毛巾或厚实棉纱布紧密覆盖大约两小时。这个环节非常重要,经过了太阳暴晒后,母体供给关闭,嫩叶生命进入到另一个伊甸园。高温杀毒,原气飘散,茶叶体内琼浆迅速释放,在阴处会快速降温,捂盖后精华马上回体,自我发酵。
两小时后,茶叶从嫩绿变成淡绿,即而带黄带黑。这时,掀开覆盖,轻轻搅醒,再拿去太阳下暴晒,足时后搬回来再揉搓。这回可以用劲,不会碎了。吐琼后的叶片变得娇韧软和,揉搓的劲道直接影响到野茶的品质。如此反复二天,纯传统手工,无任何添加剂料的大熊山野红茶宣告面世。
大熊山野红茶,形条索紧,匀整悠细,色泽黛润,质感清香持久,汤色淡红明澈,滋味鲜醇带甘,抿之泽唇而不粘嘴,似有非无的甜丝味扑朔迷离,正契合了大熊山原始森林的自然秉赋。
熊山野茶,美好隽永。
作者 张光敏